章节_1

焚韵成灰 苏镜黎 44567 字 2025-04-16 18:1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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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大婚那日,金鼓齐鸣,礼炮声震彻皇城内外。

我,赵宁韵,却在阴暗潮湿的偏殿深处,被人强行扼住下颌,冰冷的毒酒顺着喉咙灌下,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

那一刻,意识模糊间,我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同样阴冷、同样绝望的宜羽宫。

所有人都以为,是新册封的大将军之女,那位骄傲明艳的谢皇后,容不下我这个皇帝的青梅竹马,才痛下杀手。

为此,我的竹马,如今的九五之尊裴珏,隐忍布局长达九年。他以雷霆之势,将权倾朝野的谢家连根拔起,诛灭九族,满门抄斩。鲜血染红了京城的街道,也似乎洗刷了我所承受的“冤屈”。

他以为大仇得报,带着这份沉甸甸的“喜讯”,前来我早已冰冷的墓前祭拜。可当他的人无意中在市集发现了本该随我一同埋入地底的陪葬玉佩时,一切的笃定轰然崩塌。

那玉佩,是他少年时亲手为我雕刻,独一无二。它怎会流落市井?

愤怒与疑虑驱使着他,年轻的帝王不顾礼制,下令打开了我的棺木。没有想象中的枯骨,只有一片虚无的空旷。

那一日,紫禁城上空阴云密布,年轻帝王的震怒如同惊雷,响彻宫廷内外。他立下重誓,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我的下落,生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1

我“死”的那一天,正是裴珏迎娶大将军之女谢时月为后的日子。

清晨的微光尚未完全驱散夜色,宫里便已是一片喧嚣。鞭炮声、丝竹声、宫人的奔走呼喝声,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即便我身处这早已被遗忘的静雨轩偏殿,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举国同庆的“喜悦”。

贴身侍女芷月端来一碗清粥,小心翼翼地放在我床头的小几上,看我面色苍白,眼神空洞,忍不住轻声安慰:“小姐,您别难过。皇上他……他只是权宜之计,为了稳固江山,并非真的不要您了。您看,这静雨轩虽偏僻,但皇上还是留了咱们呢,等…等封后大典一过,说不定……说不定您就是贵妃娘娘了!”

贵妃?

芷月的眼睛里闪烁着真诚的期盼,那是一种底层小人物对于“高位”最朴素的向往。在她看来,贵妃已是仅次于皇后的尊荣,是天大的恩赐。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有苦涩蔓延开来。是啊,在一个贫苦人家出身、好不容易才在宫里谋得一席之地的小丫头心里,贵妃娘娘自然是高高在上,风光无限。或许,我也该知足,该认命。

毕竟,裴珏他登基之后,并未将我驱逐出宫,甚至没有将我打入最低等的奴籍,还……还“惦记”着给我一个名分,不是吗?

可是,芷月,你不知道。

我一开始想要的,从来不是什么贵妃。

我想要的,只是他当年在冷宫寒夜里紧握着我的手,许诺的那句——“韵儿,待我君临天下,你便是我唯一的妻。”

妻……这个字,如今想来,恍如隔世,讽刺至极。

2

我是赵宁韵,江南医药世家赵家的幺女。若非家道中落,父亲又被卷入一场莫须有的药材案,或许我会在江南水乡安稳度日,择一良人,相夫教子,传承家学。

可命运弄人,为求一线生机,也为替父亲洗刷冤屈寻找门路,我被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打着“才貌双全、聪慧伶俐”的旗号,推荐入了宫门。

那年我才十三岁,懵懵懂懂,只知宫门深似海。名义上,是给当时并不受宠、体弱多病的七皇子裴珏做伴读。

但宫里的人都心知肚明,所谓的伴读,不过是好听些的说法。本朝后宫妃嫔,除却少数重臣之女直接册封外,很大一部分是通过民间或低阶官宦人家选秀而来,更有不少如我这般,自幼养在宫中,名为伴读、侍读,实则就是预备的妃嫔人选,说白了,近乎童养媳。

若能入了哪位皇子或是得势后妃的眼,将来看似前途无量,至少一个妃子名分是跑不了的。

但我似乎天生就带着几分“不祥”。入宫门那一日,还未正式分派去处,就传来惊天消息——七皇子裴珏的生母,丽嫔娘娘,因在祈福大典上失仪,触怒龙颜,被打入冷宫,后又查出“诅咒”圣上,直接被废黜位份,赐死。

一夜之间,七皇子从一个虽不受宠但尚有生母庇护的皇子,变成了父皇厌弃、人人避之不及的“灾星”。

而我,恰好就是丽嫔娘娘母家一个不起眼的旁系族人推荐来的。宫里最是迷信,风言风语立刻传开,说我“克主”“不祥”,断不能留在宫中,更别提做什么皇子伴读、未来妃嫔了。

内务府当即便要将我逐出宫去。

消息传到宫外,我那本就忧心忡忡的爹娘更是肝肠寸断。他们变卖了家中最后一点薄产,雇了车马,停在宫门外,只盼着能接我这唯一的女儿回家。

我站在高高的宫墙下,看着那辆简陋的马车,看着爹娘憔悴的面容和期盼的眼神,心中百感交集。就在我以为即将脱离这吃人的地方时,一个尖细嗓音的太监带着一队侍卫,手持圣旨,又匆匆将我拦下,或者说,“抓”了回来。

原来是当时的皇后娘娘,那位以贤德著称的国母,在皇帝面前进了言。她说:“陛下,丽嫔有罪,其罪当罚。然稚子无辜,赵氏女亦是无辜,牵连太甚,恐失仁德。不若将其派往七皇子处,充作宫女,照料起居,也算全了一份主仆情谊,彰显陛下宽仁。”

皇帝那时大约是懒得再为这点小事费神,便准了。

于是,我从名义上的“皇子伴读”,直接降级成了七皇子的贴身宫女。

宫规森严,宫女非二十五岁不得出宫。

这意味着,我至少要在宫里熬上十二年。

爹娘在宫门外听到这个最终的“恩典”,再也支撑不住,当场痛哭失声,哀嚎不止。他们的哭声穿透厚重的宫门,像针一样扎进我的心里。

可无论他们如何哭求,那个身强力壮的总管太监还是面无表情地,几乎是粗暴地将我从宫门口“抢”走,一路拖拽到了宜羽宫。

宜羽宫,因丽嫔获罪,早已成了事实上的冷宫。偏僻、破败、阴森。

我的待遇,一瞬间从云端跌入泥沼。

宫里的人,最擅长的便是扒高踩低,见风使舵。我和七皇子裴珏,两个被世界遗忘在角落里的人,住在这座破败的宫殿里,日子过得比最低等的奴仆还要艰难。份例被克扣是家常便饭,冬日里的炭火少得可怜,夏日里的冰块更是想都别想,连饭食都常常是馊的冷的。

裴珏那时才十二岁,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和惊惧,瘦得脱了相,脸上没有几两肉,眼神怯懦而阴郁,像只受惊的小兽。他整日沉默寡言,将自己关在昏暗的房间里,对着墙壁发呆。

看着他日渐消沉,我知道,这样下去,我们两个都活不了多久。我还记得爹娘的眼泪,记得他们还等着我回家。

于是,我这个原本也只是个娇养在家的小姐,不得不强迫自己变得泼辣、强硬起来。

3

我一次次地冲出宜羽宫,去内务府、去御膳房、去尚宫局……去所有能克扣我们份例的地方闹腾。

我拿着裴珏交给我的、他仅存的代表身份的玉佩——那是先帝在他出生时赏赐的,质地不算上乘,但到底刻着皇子印记。我仗着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身份”,扯着嗓子哭闹、理论,甚至撒泼打滚。

我知道自己这样做很丢脸,很不成体统,完全没有了世家女的矜持。可是在生存面前,脸面算什么?

宫里的人大多欺软怕硬,见我如此“难缠”,又顾忌着那块玉佩代表的皇子身份,虽不情愿,却也不敢真的把我往死里得罪。毕竟,谁知道这位落魄皇子将来会不会有翻身之日?

所以我闹上五次,往往能换来一次像样的回应。或许是一小筐新鲜的炭火,或许是几天热乎的饭菜,或许是一床稍微厚实些的棉被。

就这一次的回应,就能让我们的生活暂时变得好一些,能让我们在寒冷的冬夜里不至于冻僵,能在饥饿的时候吃上一口饱饭。

我还记得,有一个寒冷的冬夜,我们仅有的一点炭火烧完了,屋子里冷得像冰窖。裴珏冻得瑟瑟发抖,嘴唇发紫。我看着心疼,便悄悄溜出去,想去御膳房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讨要些热水或者剩下的炭渣。

结果在路上,被几个平日里就爱欺负人的太监宫女堵住。他们嘲笑我是“冷宫里的野丫头”,推搡我,将我身上本就单薄的衣服撕扯得更破。为首的一个太监,甚至恶劣地将一盆刚洗完衣服的冰冷脏水,从头到脚泼在我身上。

数九寒冬,那冰水瞬间浸透了我的衣衫,刺骨的寒意直钻心肺。我几乎要冻僵在那里,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那时,一道瘦削的身影猛地冲了过来,挡在我身前。

是凌霄。

凌霄是父皇派来看管宜羽宫的侍卫之一,也是少数几个没有完全落井下石的人。他比我大几岁,身材挺拔,沉默寡言,脸上总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很沉稳。

他平日里负责宫门守卫,很少与我们直接接触,但我知道,有好几次,是他悄悄把一些多余的、还算干净的食物放在我们宫门口,或是趁着没人注意,多给了我们几块劈好的木柴。

此刻,他挡在我面前,冷冷地看着那几个欺人太甚的奴才,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滚开!”

那几个太监宫女显然也有些忌惮凌霄,毕竟他是正经的侍卫,手里有刀。他们互相对视一眼,最终还是悻悻地离开了。

凌霄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脱下自己身上还算厚实的侍卫外袍,披在了我冻得发抖的身上。那外袍带着他身体的温度和淡淡的皂角香气,驱散了一些寒意。

“多……多谢……”我牙齿打着颤,勉强道谢。

他只是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我裹紧了他的外袍,跌跌撞撞地跑回宜羽宫。裴珏看到我狼狈的样子,吓坏了,连忙把我拉进屋,用我们仅有的一床破棉被紧紧裹住我。

“韵儿,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他焦急地问,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摇摇头,不想让他担心,只说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

那个夜晚,我们两个人互相依偎着,裹着那条薄薄的破棉被,还有凌霄那件带着余温的外袍,才勉强熬了过去。

从那天起,我知道,在这冷酷的皇宫里,除了我和裴珏相依为命,还有一个沉默的守护者。

而裴珏,经历了无数次的欺凌和我的“出头”后,也渐渐从最初的怯懦变得坚韧。他开始发奋读书,研究兵法,学习权谋。他知道,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能保护我们,才能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4

有一次,我为他争来了几本珍贵的古籍,累得在回廊下就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他的外衣,而他正坐在旁边,借着微弱的月光,认真地看着书。

看到我醒来,他放下书,拉着我的手,眼神明亮得像淬了火。

“韵儿,”他郑重地对我说,“等我,等我以后有能力了,我一定会娶你为妻,让你做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风风光光地娶你,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带着一丝少年人的羞涩和笃定:“再说了,韵儿,你本来……本来不就是我母妃为我选定的妻子吗?虽然现在境况不同,但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的妻子了。”

那时候的裴珏,才十四五岁,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脸上依然没有多少肉,但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烛火下,亮得惊人,像是藏匿了无数星辰和宝藏的夜空。

我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听着他郑重的誓言,心中某个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了。

那一刻,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最初入宫只是为了保命,为了给家人寻求帮助的初心。

也忘记了我和爹娘那个遥远的约定——等我到了二十五岁,就想办法离开这皇宫,回家去。

我和他,就像两株在寒风中紧紧依偎的弱草,抱团取暖,互相支撑,在绝望中寻找着微弱的光芒。

从十三岁到二十六岁,整整十三年。

我陪着他,看着他,帮着他。看着他如何从一个备受欺凌、无人问津的冷宫皇子,一步步隐忍筹谋,拉拢势力,巧妙地利用宫廷内斗,最终在太子和皇后两败俱伤之际,异军突起,登上了那至高无上的龙椅,成为了万民臣服的皇帝。

这期间的艰辛、凶险、步步为营,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利用我从家族中学到的浅薄医理,为他调理身体,甚至在他被人下毒时,冒险替他试药,九死一生。我利用我微末的智慧,为他分析局势,传递消息,甚至不惜以身犯险,替他挡过刺杀。

而凌霄,始终像个影子一样,沉默地跟在我们身后。他不多言,但总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裴珏的许多秘密行动,都是凌霄去执行的。有好几次,裴珏身陷险境,也是凌霄拼死将他救回。我知道,凌霄的忠诚,首先是对裴珏这个主子,但有时,我又能感觉到,他看我的眼神里,似乎藏着一些更复杂的东西。

我以为,所有的苦难都过去了。

他君临天下,我理应母仪后宫。

他准备实现诺言,正式册封我为皇后。圣旨的草稿都已经拟好,凤冠霞帔也已命人开始赶制。

但可惜,坐上龙椅的皇帝裴珏,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冷宫里与我相依为命的少年裴珏了。

他的世界,变得太大了。大到,快要容不下我们最初的那个小小誓言。

5

裴珏登基之初,根基未稳,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前朝,因为册立皇后一事,爆发了第一次如此激烈的争吵。

以手握兵权的大将军谢正元和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的丞相王若宣为首,几乎所有稍有分量的老臣勋贵,都齐齐上奏,请求皇帝尽快选秀,充实后宫,开枝散叶,延绵皇室后嗣。

话说得冠冕堂皇,理由充足得让人无法反驳。但谁都清楚,他们真正的目的,是盯着那空悬的后位。

皇帝身边虽然有我这个自潜邸便一路陪伴的“老人”,甚至宫中早有传闻,我与陛下在冷宫时便已私下拜过天地。但皇后之位,关乎国体,关乎未来太子的人选,更关乎各方势力的利益分配,岂能轻易给一个“出身卑微”的女子?

大将军谢正元率先发难,他的奏折言辞犀利,直指核心:“赵氏女,虽有伴驾之功,然其出身卑贱,祖上乃江南一介药商,后家道中落,其父更有罪责在身。且其入宫后,身份不过一宫女尔。如此身世,如何能母仪天下,统率六宫?不堪为后!”

丞相王若宣紧随其后,更是将矛头对准了我的“品行”:“赵氏不过一介宫人,早年在宜羽宫时,为求生存,屡屡触犯宫规,与内监宫女争执,毫无世家闺秀之风范,更无母仪天下之德行。若立其为后,恐遭天下耻笑,令皇室蒙羞,不堪为后!”

他们站在金銮殿上,唾沫横飞,全然不顾御座之上,裴珏那早已铁青的脸色。他们历数我在宫中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做出的种种“不堪”事迹,只说结果,不问缘由,甚至断章取义,恶意曲解。将我当年为了保护裴珏、为了让我们两人活下去而付出的挣扎与抗争,悉数歪曲成“心机深沉”“行为不端”“扰乱宫廷秩序”的罪状。

更有甚者,翻出了我当年入宫时恰逢丽嫔获罪被废的旧事,添油加醋,硬说我是个“命硬克主”的不祥之人,留在宫中已是皇恩浩荡,若妄想后位,理应处死,或再次逐出宫门,以安抚“天意”。

为了阻止我登上那个他们觊觎已久的后位,这些人不仅在朝堂上施压,更是在民间大肆散布谣言,收买落魄文人编造各种关于我的“艳闻劣迹”。

一时间,京城内外,茶馆酒肆,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这位“企图攀龙附凤”的“妖女”。文人一支笔,杀人不见血,能胜过千军万马。百姓们不明真相,人云亦云,很快,我就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宫中旧人,变成了“祸国殃民”“蛊惑君王”的代名词。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作“人言可畏,众口铄金”。那些恶毒的揣测和污秽的言语,像一把把无形的刀子,日夜不停地切割着我的心。我躲在宫里,不敢出门,甚至不敢去听宫人们私下的议论。

但我还是强迫自己相信裴珏。

我相信那个每天下朝之后,无论多疲惫,都会先来我这里,紧紧握住我的手,一遍遍向我承诺“韵儿,再等等,朕一定让你做皇后”的裴珏。

我相信那个在冷宫最黑暗、最寒冷的日子里,与我偷偷找来两块红布,在破败的宫殿里,对着空无一人的方向,虔诚地三拜天地,低声说“韵儿,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妻”的裴珏。

我相信凌霄,那个沉默的侍卫,他看我的眼神虽然复杂,但从未有过恶意。他曾在我被流言蜚语攻击得最厉害的时候,默默地站在我宫殿的门外,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驱散了那些试图窥探和骚扰的小人。我知道,只要他在,至少我的安全无虞。

我守在分配给我的、还算雅致的宫殿里——这是裴珏登基后特意为我挑选修缮的,聊以慰藉我多年的辛苦。我捂住耳朵,不去听外面的风风雨雨,日复一日地做着女红,读着闲书,假装平静地等待着他承诺给我的一切。

可惜,我等来的,最终还是他的妥协。

6

那是一个夕阳如血的黄昏。残阳的光芒透过窗棂,将殿内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暖红,却驱不散我心中的寒意。

裴珏像往常一样,在处理完堆积如山的政务后,来到了我的宫殿。他看起来比往日更加疲惫,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愁绪。

我刚刚将精心炖好的莲子羹捧上桌,袅袅的热气带着清甜的香气弥漫开来。我抬起头,想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却在对上他眼神的瞬间,听到了那句我最害怕听到的话。

“韵儿,”他的声音沙哑而干涩,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力感,“对不起,我……朕……可能要失约了。”

“哐当——”

手里的小瓷碗应声落地,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摔得粉碎。白色的瓷片混合着淡黄色的羹汤四溅开来,像极了我此刻支离破碎的心。

其实,我早该有预感的。

自从册后风波起,他每次来我这里,脸上的阴霾便一日重过一日。最初,他还会愤愤不平地向我抱怨那些老臣的固执和短视,发誓绝不会妥协。但渐渐地,他的抱怨变成了沉默,眉宇间的挣扎越来越明显。

好几次,他欲言又止,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但每次抬头看到我强装出来的平静笑脸,看到我眼中未曾熄灭的信任和期盼,他又会将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回去。

我知道,他是皇帝了。他肩上扛着的是整个江山社稷,是黎民百姓。前朝的压力,如同泰山压顶,让他喘不过气来。那些手握重兵、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是他初登大宝不得不倚仗的力量,他不能轻易得罪。

我理解他的难处,他的身不由己。

但是,理解不代表能够接受。

如果一个男人,连曾经许下的、对妻子的最郑重的承诺都无法实现,那么,我还有什么必要,为了他,继续留在这个充满了倾轧、算计和痛苦的地方?

所以我选择了逃避,选择了自欺欺人。我假装看不懂他眼神中的为难和歉意,假装听不到宫里越来越盛的关于大将军之女即将入宫为后的传言。我依旧像往常那样,温柔体贴地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为他排忧解难,试图用温情和坚持,来粉饰那道已经出现的、不可弥合的裂痕。

我甚至在心底默默地打了一个赌:如果他能顶住所有的压力,哪怕是再艰难,只要他最终坚持履行诺言,那么,我就陪他一起面对这宫廷内外所有的风雨,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我也无怨无悔。

但如果……如果他最终选择了妥协,选择放弃我,无论是为了江山,还是为了他自己的权位……那么,我或许就该考虑另一条路了。

我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贴身藏着的一颗小小的药丸。那是多年前,我还在冷宫时,凌霄有一次外出办事回来,悄悄塞给我的。他说:“赵姑娘,宫里人心险恶,万一……万一到了实在无法转圜的地步,这或许能让你……留一线生机。”

那是一颗特制的假死药,据说是赵家祖传秘方改良而成,服用后能让人陷入深度昏迷,脉搏、呼吸几近于无,如同死人一般,但七日之后便会自行苏醒。凌霄说,他知道宫外有接应的人,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他会设法将我“送”出去。

当时我只觉得他多虑,裴珏绝不会负我。可现在……这颗小小的药丸,却仿佛成了我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一根稻草。

我将外界所有的喧嚣和恶意都隔绝在外,只专注于眼前的裴珏,专注于我们之间那点仅存的温情。

但可惜,我赌输了。

7

裴珏看着地上摔碎的瓷碗,看着我苍白失措的脸,眼中充满了痛苦和挣扎。他深吸一口气,语气虽然迟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韵儿,北境传来急报,邶国趁着我新君即位,朝局未稳,集结了二十万大军,陈兵边境,意图南下。此时……此时若想退敌,必须倚仗大将军谢正元的兵马。而谢将军提出的条件……是必须立他的女儿谢时月为后。否则,他……他便称病不出。”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我已经完全明白了。

边关告急,社稷安危,与我一个小小女子的后位相比,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我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冰冷刺骨。

原来,所谓的爱情,所谓的承诺,在江山社稷、在权势利益面前,终究是如此不堪一击。

我沉默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只有地上那滩狼藉的羹汤和碎片,刺眼地提醒着我刚刚发生的一切。

我弯下腰,想要去收拾那些碎片。也许是心神恍惚,也许是动作太急,指尖被一块锋利的瓷片划破,一滴殷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滴落在洁白的地砖上,像一朵猝然绽放的、绝望的花。

“韵儿!”裴珏惊呼一声,猛地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看着那道细小的伤口,紧张得像是天塌下来一般,“怎么这么不小心!快!来人!传太医!快传太医!”

他的关心是那么真切,他的语气是那么急切,一如既往。

就好像……就好像他对我的感情,依然毫无保留,依然视我如珠如宝。

如果不是刚刚听到了那番话,我几乎又要被他这副模样迷惑了。

我轻轻垂下眼睑,避开他灼热的目光,慢慢地将手从他掌中抽了回来,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陛下,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伤,何必如此兴师动众?说不定,等太医赶来,臣妾这伤口自己就愈合了。”

“不行!”裴珏却异常固执地再次抓住我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朕不管!朕一定要让太医给你看看!朕不放心你!一点点伤也不行!”

不放心……

是不放心我的手,还是不放心我这个人?怕我因此怨恨他,怕我做出什么让他为难的事情来?

他的眼睛里,此刻又盈满了那种我熟悉的水润光泽,像极了当年在冷宫里,每次做错了事怕我生气时,那只向我摇尾乞怜的小狗。烛火跳跃在他的瞳孔里,映出我的倒影,那份深情款款,那份小心翼翼的讨好,依然是足以让我心软、让我动摇的毒药。

我看着他,心中一片冰凉,却缓缓点了点头,顺从地说:“那……便依陛下所言,召太医吧。”

我遂了他的愿,他紧绷的脸色立刻缓和下来,甚至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以为,我接受了他的安排,原谅了他的失约。

他不知道,从他开口说出那句“对不起”开始,有些东西,就已经彻底碎了,再也无法复原。

8

太医很快就赶来了,为我仔细包扎了那微不足道的伤口。裴珏依然不放心,又让太医为我诊脉,询问我的身体状况。

太医诊脉之后,面色凝重地回禀,说我这些年忧思郁结,又曾在冷宫伤了底子,气血两亏,需要好生调养。他留下了一副据说是可以“宁心安神、助眠安睡”的方子,嘱咐我按时服用。

裴珏对此深信不疑,亲自盯着我喝下了第一碗药,又柔声细语地安慰了我许久,承诺等他日后彻底掌控了朝局,一定会给我应有的补偿,甚至暗示,即便谢时月做了皇后,将来太子的人选,也未必是她所出。

他的话语温柔,眼神真挚,但我心中却只剩下麻木。

我依言喝着那太医开的“安神药”,起初几天,似乎真的睡得安稳了些。但渐渐地,我开始觉得不对劲。我总是感到昏昏沉沉,精神不济,小腹也时常隐隐作痛,一阵阵地往下坠。

我本以为是自己思虑过重,身体不适所致,并未太过在意。直到那天午后,一阵剧烈的绞痛突然袭来,我疼得几乎晕厥过去。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液体自身下涌出,染红了我的裙摆,也染红了身下的锦垫。

那刺目的红,瞬间击垮了我所有的伪装和坚强。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芷月端着点心进来,看到眼前的情景,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托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点心滚落一地。她惊叫着冲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我,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来人啊!快来人!传太医!快去传太医!”

我的脑中一片混沌,耳边是芷月惊惶的哭喊,眼前是模糊晃动的景象。腹中的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带走了我最后一丝力气和意识。世界仿佛被巨大的黑幕覆盖,陷入无边的黑暗。

就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依稀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熟悉的呼喊,穿透了重重黑暗,直击我的耳膜。

“韵儿——!”

那是裴珏的声音,充满了惊恐和绝望。

……

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梦里,有冷宫的寒夜,有裴珏的誓言,有朝堂的纷争,还有那抹刺目的、无法消散的血红。

当我再次挣扎着睁开眼睛时,窗外的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似乎还未完全亮起。

裴珏就趴在我的床畔,头枕着手臂,似乎是守了我一夜。他的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下是浓重的黑影,俊朗的脸上写满了憔悴和疲惫。他的一只手,还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仿佛生怕我再次消失。

我动了动手指,想要坐起身,却立刻感觉到腹中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空洞和痛楚。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低低的、压抑的呻/吟。

“韵儿!”我细微的动静立刻惊醒了他。裴珏猛地抬起头,翻身坐直,一双眼睛布满了红血丝,死死地盯着我,声音沙哑,“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疼不疼?”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后怕,还有一丝我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

我下意识地抬手,想要去抚摸自己的小腹,那个曾经孕育着一个小小生命的地方。

我的动作,让裴珏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甚至可以说是惨白。他眼中的担忧迅速被一种深沉的痛苦和悔恨所取代。

9

看到他这副表情,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个我曾经期盼了那么久,以为是上天赐予我的、最后的慰藉和希望的孩子……没了。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瞬间濡湿了枕巾。

“是谁?”我死死地揪着锦被,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入掌心。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究竟是谁做的?我不信……我不信我的孩子,是无缘无故离开的!”

我不是傻子。那太医来得蹊跷,那安神药喝得蹊跷,这一切都太巧合了!巧合得就像是有人精心策划的一样!

“韵儿,韵儿你冷静点!”裴珏紧紧握住我冰冷的手,试图将我揽入怀中,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苦和一丝恳求,“是我们……是我们和这个孩子没有缘分。那个胡乱开药的庸医,朕已经下令将他全家抄斩,凌迟处死!算是……算是为我们的孩子报仇了!阿雨,你别这样,别这样折磨自己……”

“裴珏!”我猛地推开他,不敢置信地瞪着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是我的孩子!是我和你的孩子啊!是我……是我盼了整整八年,才好不容易盼来的孩子啊!”

从我十八岁第一次侍寝开始,我就一直期盼着能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可因为早年在冷宫伤了身子,一直未能如愿。这个孩子的到来,对我而言,不仅仅是一个新生命的喜悦,更是我在绝望中抓住的一线光明,是我以为我们之间还有未来的证明!

可现在,他却轻描淡写地说,是“无缘”?是用一个太医的满门性命,来“报仇”?

“够了!”裴珏被我的质问刺痛,猛地提高了声音,语气中第一次带上了属于帝王的、不容反抗的威严和冷硬,“朕说了!这只是一场意外!是那个庸医学艺不精,胡乱开药导致的意外!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他顿了顿,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严厉,放缓了声调,但那份刻意的掩饰和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却更加清晰:“韵儿,你就当……就当是和这个孩子无缘吧。我们……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一定会的……”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细不可闻,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疲惫、妥协和……心虚。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仿佛被投入了万丈冰窟。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是啊,他怎么会承认?

承认这个孩子的离去,或许与他有关?或许与他即将迎娶的谢皇后有关?或许与那些不希望我诞下皇长子的朝臣有关?

无论真相如何,为了他的皇位稳固,为了安抚即将入宫的谢家女,为了平息朝堂的议论,这个孩子,都必须是“意外”死去的。

甚至,这个孩子的存在本身,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被允许。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爱了十三年、陪伴了十三年、付出了十三年的男人,第一次感到如此陌生,如此寒冷。

他还在试图用温柔的言语安抚我,抱着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些空洞的承诺,让我再给他一些时间,只要再等一段时间,等他彻底掌控了朝局,他就能实现对我的所有承诺。

“韵儿,你放心,”他捧着我的脸,强迫我看着他的眼睛,眼神灼灼,语气恳切得几乎卑微,“等谢时月入宫之后,朕会立刻册封你为皇贵妃!位同副后!皇后该有的金册、金宝、仪仗,你都会有!朕发誓,朕以这万里江山起誓,朕一定会让你成为后宫最尊贵的女人!”

皇贵妃……金册金宝……

我心下冷笑不止。他此刻许诺皇贵妃的模样,就和当日信誓旦旦说要封我为后时,一模一样。那么真诚,那么笃定。

可是结果呢?

我不仅没有等到封后的那一天,现在,连我腹中那一点点微弱的希望,都彻底破灭了。

下一次呢?下一次他又会用什么样的承诺来安抚我?

可是,看着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痛苦,看着他堂堂帝王在我面前近乎哀求的姿态,我又还能说什么呢?

他是天子,是帝王。他首先要考虑的,是他的江山,他的权衡。

而我,或许从他坐上龙椅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他唯一的妻,不再是从前那个可以让他事事依从、撒娇耍赖的赵宁韵了。

我缓缓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所有的悲伤和绝望,微微欠身,行了一个再标准不过的宫廷福礼,声音平静无波:“陛下厚爱,妾身……感激不尽。那妾身,便安心静养,等着陛下的册封了。”

裴珏看着我突然变得恭顺而疏离的态度,眼神猛地一缩,握着我肩膀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在我的手臂上留下深深的、苍白的指印。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松开了手,沉默地站起身,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一室的凄冷,以及那永远也无法弥补的,心碎的声音。

10

我给过裴珏很多次机会,从冷宫到东宫,再到如今的皇宫。

每一次,我都选择相信他,哪怕他偶尔的犹豫和退缩,我也愿意为他寻找理由。

但这一次,孩子的失去,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彻底斩断了我心中最后一丝幻想和温情。

我不再相信那所谓的“意外”,更不相信一个小小太医有胆子、有能力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对我这个“陛下心尖上的人”动手脚。

于是,我强撑着病体,私下里,动用了我这些年在宫中,尤其是帮助裴珏争夺皇位时,悄悄培植起来的一点微不足道的人脉和力量,开始暗中调查。

我需要知道真相。哪怕那个真相会让我彻底心死。

调查的方向无非两个:要么,是即将入宫的大将军府谢家那边下的手,他们要确保谢时月顺利登上后位,并且将来诞下嫡子,自然容不下我这个“旧人”和可能出现的“庶长子”。要么……就是裴珏那边,或许是他默许,或许是他授意,为了大局,为了安抚谢家,他牺牲了我们的孩子。

这个过程是艰难而隐秘的。宫中耳目众多,裴珏虽然因愧疚暂时放松了对我的看管,但谢家和朝中其他势力的眼线无处不在。我只能依靠几个绝对忠心、当年与我一同在冷宫受过苦的旧人,以及……我需要寻求宫外的帮助。

我犹豫了很久,才最终决定通过极其隐秘的方式联系凌霄。当年他给我假死药时,曾留下过一个在紧急情况下可以联络到他的暗号。我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是否还记得当年的情谊,也不知道他是否会因为曾经忠于裴珏而拒绝我。

我让芷月悄悄地将那个只有我们两人才懂的暗号,通过一个信得过的、即将出宫的老嬷嬷,传递了出去。

出乎意料的是,仅仅过了几天,我就收到了回应。不是直接的回信,而是一些零碎的信息,通过各种看似不相关的渠道,断断续续地传递到我手中。我能感觉到,传递信息的人做得非常小心,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些信息,如同一块块拼图,在我面前逐渐勾勒出事情的轮廓。

谢家的确有动作,他们买通了太医院的一些人,想要在我日常的饮食或者药物中动手脚,但似乎并未成功,或者说,还没来得及动手。

而那个被处死的太医,确实是被人收买了,但他收买他的人,却不是谢家,也不是裴珏直接下令。线索指向了宫中一个不起眼的管事太监,而那个太监,背后隐隐约约,似乎牵扯到了……当今太后,也就是当年那位“贤德”的皇后娘娘。

这让我感到无比震惊和冰冷。那位看似仁慈宽厚的太后,竟然……

但更让我如坠冰窟的,是最后传来的一份脉案的抄录。

那份脉案,不是别人的,正是我自己的。是裴珏登基后,让太医院的首席御医为我做得最详细的一次身体检查记录。

在附带的纸条上只写了寥寥几个字:“姑娘,请节哀。有些事,非人力能及。”

我颤抖着手,展开那份脉案。上面的字迹清晰、专业,详细记录了我身体的各项状况。最后几行,用极其隐晦的笔触写道:“……患者早年失于调养,寒邪侵体,伤及胞宫。气血严重亏虚,宫寒至极,恐……子嗣艰难,即便有孕,亦极易滑胎,难能足月生产……”

后面的话,御医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我的身体,因为当年在冷宫里那十二年的磋磨,早已被彻底毁了。

那不仅仅是失去的青春,更是被透支的健康。

我像一个失了魂的木偶,呆呆地坐在窗前,任由清泪无声地滑落,滴在手中的脉案上,晕开了墨迹。

记忆不受控制地倒回那些遥远的、艰苦的岁月。

11

皇宫里的冬天,总是格外漫长而寒冷。鹅毛大雪能将整个宫殿覆盖,积雪深可及膝。从我们居住的偏僻的宜羽宫,到稍微有点人气的御膳房,那条路显得格外难走。

可为了能领到那少得可怜、还常常被克扣的食物和炭火,为了能让裴珏不至于饿死冻死,那条路再难走,我也必须每天去走。

我总是穿着单薄、打着补丁的宫装,缩着肩膀,顶着刺骨的寒风,在没过脚踝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小脸冻得通红,双手长满了冻疮,又痛又痒。

一路上,总会遇到一些闲得无聊、或者心怀恶意的太监宫女。他们或许是受了某些主子的指示,要给我们这些“失势”的人一点颜色看看;或许是他们自己过得不如意,便想在我这个身份尴尬、无依无靠的“宫女”身上,发泄他们的怨气和恶意。

这就是皇宫里的生存法则,弱肉强食,从未改变。

强者不会怜悯弱者,而弱者,则会毫不犹豫地抽刀挥向更弱者。

言语上的讥讽、嘲笑,都算是轻的。最怕的,是那些恶意的捉弄。有人会故意在我必经之路上泼上冷水,让地面结冰,害我摔跤。有人会趁我不备,将雪球塞进我的脖子里。还有那次,被泼了一身的冷水……

数九寒冬,冰冷刺骨的水浇透了我的全身,寒气瞬间侵入骨髓。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又冷又重,磨破了我的皮肤,渗出血丝,几乎要将我冻成一个冰人。

每次受到这样的欺辱,我都会躲起来偷偷地哭。一开始,我还会瞒着裴珏,怕他知道了难过,或者冲动地去找人理论,反而惹来更大的麻烦。

后来实在瞒不住了,他看到我身上的伤痕和冻疮,会心疼得掉眼泪。他会将我紧紧抱在怀里,用他同样冰冷的身体,试图温暖我。我们会裹着那条唯一的、破旧的棉被,互相依偎着取暖,在黑暗中低声说着对未来的期盼,以此来抵御现实的寒冷和绝望。

凌霄偶尔的帮助,就像是寒冬里的一点微弱炭火,虽然无法彻底改变我们的处境,却也给了我一丝丝温暖和支撑。我记得他有一次巡逻回来,看到我又在雪地里摔倒,默默地扶起我,还塞给我一个用油纸包着的、温热的烤红薯。那是我在冷宫里吃过的,最香甜的东西。

等到后来,裴珏一步步崛起,有了权势,最终登上了皇位。那些曾经欺辱过我们的宫人,自然一个都没有逃过。他用最酷烈的手段,将他们一一斩杀,鲜血染红了宜羽宫外的石板路。

我以为,苦难已经随着那些人的死亡而远去了。那些痛苦的记忆,在时间的滤镜下,似乎也被美化成了我和裴珏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勋章”。

可是,我的身体,却忠实地记录下了那十二年里所有的伤害和亏损。它将那些寒冷、饥饿、恐惧和屈辱,一点一滴地积累起来,最终,化作了一把刺向我自己的、最致命的利刃。

并在今天,用最残酷的方式告诉我:年轻时所谓的牺牲和付出,如果得不到那个人的珍视和怜悯,那不过是一场自我感动、自我献祭式的悲剧。

一个无法生育的女人,无论她曾经为皇帝付出过多少,无论她有多么聪慧美丽,都注定做不了皇后,甚至连在后宫安稳立足都变得异常艰难。

我和裴珏之间,原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有未来。

我的所谓“滑胎”,或许根本就不是因为那碗安神药,而是我这破败的身子,根本就留不住那个孩子!

太后的“动手”,或许只是顺水推舟,甚至可能……是在“帮”我,或者说,是在帮裴珏解决一个“麻烦”?

这个认知,比知道是谢家或者裴珏直接下手,更让我感到绝望和荒谬。

我突然觉得,那个太医给我开的,或许根本就不是什么安神药,也不是什么直接导致流产的虎狼之药,而是一种慢性毒药,一种能在我本就虚弱的身体里,悄无声息地将我拖向死亡的毒药!

否则,此刻我为何会感到胸口一阵翻腾,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噗——”

一口鲜血猛地喷涌而出,溅落在眼前的脉案上,染红了素白的纸张,也染红了我胸前的衣襟。那血色鲜艳得刺眼,带着一些暗沉的、凝固的血块。

那颜色真好看,像极了夕阳落山前,天边最绚烂的晚霞。也像极了,我那早已逝去的、短暂的爱情。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芷月的惊呼声再次响起,伴随着宫人们慌乱的脚步声,一起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成为我彻底绝望的背景音。

这一次,我没有再昏过去。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地上的血迹,感受着生命力一点点从身体里流逝。

裴珏,我们之间,真的完了。

我摸了摸贴身藏着的那颗假死药。

凌霄,或许,你当年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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